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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宗羲:《破邪論》

黃宗羲(1610 – 1695),字太沖,號梨洲,世稱南雷先生或梨洲先生,浙江餘姚縣(今浙江省寧波餘姚市)人,明末清初經學家、史學家、思想家、地理學家、天文曆算學家、教育家,學識淵博,與顧炎武、王夫之並稱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(或明末清初三大儒),著有《明儒學案》《宋元學案》《明夷待訪錄》《孟子師說》《葬制或問》《破邪論》《思舊錄》《易學象數論》《明文海》《行朝錄》《今水經》《大統歷推法》《四明山志》等,有「中國思想啟蒙之父」之譽。

《破邪論》是黃宗羲八十多歲時最後的作品,針對當時許多不良的社會風俗觀念,提出許多辯駁糾正。在《破邪論.上帝》中,黃宗羲先用昊天上帝的唯一性批判了《周禮》、緯書的五帝說、鄭康成的五天說以及佛家的諸天說,然後他提到了天主教,對於天主教「抑佛而崇天」並無意見,他所批判的是天主教將「天主」人格化或神化,甚至立其像而記其事,這樣的「天主」與黃宗羲所理解的「天之主宰」大相逕庭。在傳統儒家思想中,人格化或神鬼化的「天」已經是對「天」的降格,即使這一「天主」是萬神之神,也只是個被降格了的神,這樣的「天主」已經不是原來意義上的至高無上之存在。所以黃宗羲譏諷這個「天主」不過是人鬼而已,真正的「上帝」或「天」已經被抹殺了。

以下節錄《破邪論》中三篇有關宗教的篇章:上帝、魂魄、地獄。


上帝

邪說之亂,未有不以漸而至者。夫莫尊於天,故有天下者得而祭之,諸侯以下皆不敢也。詩曰「畏天之威,於時保之」,又曰「上帝臨汝,無貳爾心」。其凜凜於天如此。天一而已,四時之寒暑溫涼,總一氣之升降為之。其主宰是氣者,即昊天上帝也。周禮因祀之異時,遂稱為五帝,已失之矣;而緯書創為五帝名號,蒼帝曰靈威仰,赤帝曰赤熛怒,黃帝曰含樞紐,白帝曰白招矩,黑帝曰汁光紀。鄭康成援之以入註疏,直若有五天矣;釋氏益肆其無忌憚,緣「天上地下,唯我獨尊」之言,因創為諸天之說,佛坐其中,使諸天侍立於側,以至尊者處之於至卑,効奔走之役。顧天下之人習於見聞,入彼塔廟,恬不知怪,豈非大惑哉!為天主之教者,抑佛而崇天是已,乃立天主之像記其事,實則以人鬼當之,並上帝而抹殺之矣。此等邪說,雖止於君子,然其所由來者,未嘗非儒者開其端也。今夫儒者之言天,以為理而已矣。易言「天生人物」,詩言「天降喪亂」,蓋冥冥之中,實有以主之者。不然,四時將顛倒錯亂,人民禽獸草木,亦渾淆而不可分擘矣。古者設為郊祀之禮,豈真徒為故事而來格來享、聽其不可知乎?是必有真實不虛者存乎其間,惡得以理之一字虛言之也!佛氏之言,則以天實有神,是囿於形氣之物,而我以真空駕於其上,則不得不為我之役使矣。故其敬畏之心蕩然。儒者亦無說以正之,皆所謂「獲罪於天」者也。

魂魄

或問:醫家言心藏神、脾藏意、府藏魂、肺藏魄、腎藏精與志,信乎?曰:非也,此以五行相配,多為名目,其實人身止有魂魄二者而已。禮記曰:「魂也者,陽之盛也;魄也者,陰之盛也。」延陵季子之葬,曰骨肉復歸於土,命也,若魂氣無不之也。不言魄者,已葬,故不及魄。易曰「精氣為物,遊魂為變」,所謂精氣即魄也。神與意與志皆魂之所為也。魂魄如何分別?曰:昭昭靈靈者是魂,運動作為者是魄。魄依形而立,魂無形可見。故虎死眼光入地,掘之有物如石,謂之「虎威」;自縊之人,其下亦有如石者,猶星隕為石,皆魄也。凡戰場之燐火、陰雨之哭聲,一切為厲者,皆魄之為也,魂無與焉。譬之於燭,其炷是形,其焰是魄,其光明是魂。子產曰「人生始化曰魄,既生魄,陽曰魂」。是人之生,先有魄而後有魂也。及其死也,有魂先去而魄尚存者,今筮祝家死後避衰之說是也。有魄已落而魂尚未去者,如楚穆王弒成王,諡之曰「靈」,不瞑,曰「成」,乃瞑。中行獻子死而視不可含是也。然則釋氏投胎託生之說有之乎?曰:有之,而不盡然也。史傳如羊叔子識環之事甚多,故不可謂之無。或者稟得氣厚,或者培養功深,或專心致志,透過生死,凶暴之徒性與人殊,投入異類,亦或有之。此在億兆分之中有此一分,其餘皆隨氣而散,散有遲速,總之不能留也。釋氏執其一端以概萬理,以為無始以來,此魂常聚,輪迴六道,展轉無已。若是則盛衰消息聚散有無成虧之理,一切可以抹卻矣。試觀天下之人,屍居餘氣,精神矇懂,即其生時魂已欲散,焉能死後而復聚乎?且六合之內種類不同,似人非人,地氣隔絕,禽蟲之中,牛象蟣虱,大小懸殊,有魄無魂,何所憑以為輪迴乎?然則儒者謂聖賢愚凡,無有不散之氣,同歸於盡者,然乎否耶?曰:亦非也。吾謂有聚必散者,為愚凡而言也。聖賢之精神,長留天地,寧有散理?先儒言「何曾見堯舜做鬼來」,決其必散。堯舜之鬼,網維天地,豈待其現形人世而後謂之鬼乎?「文王陟降,在帝左右」,豈無是事,而詩人億度言之耶?周公之金縢、傅說之箕尾,明以告人,凡後世之志士仁人,其過化之地,必有所存之神,猶能以仁風篤烈,拔下民之塌茸,固非依草附木之精魂可以誣也。死而不亡,豈不信乎!或疑普天之下,無有不祭其祖先者,而謂凡愚之魂盡散,則祭乃虛拘乎?曰:凡愚之魂散矣,而有子孫者,便是他未盡之氣。儒者謂子孫盡其誠意,感他魂之來格,亦非也。他何曾有魂在天地間?其魂即在子孫思慕之中。此以後天追合先天,然亦甚難。故必三日齋、七日戒,陽厭陰厭,又立屍以生氣迎之。庶幾其一線之氣,若非孝子慈孫,則亦同一散盡也。

地獄

地獄之說,儒者所不道。然廣記、夷堅諸書載之甚煩,疑若有其事者。蓋幽明一理,無所統屬,則依草附木之魂,將散於天地。冥吏不可無也,然當其任者,亦必好生如皋陶,使陽世不得其平者,於此無不平焉。陽世之吏,因乎天下之治亂,亂日常多,治日常少,故不肖之吏常多,亦其勢然也。冥吏為上帝所命,吾知其必無不肖者矣。乃吾觀為地獄之說者,其置刑有碓磨鋸鑿、銅柱鐵牀、刀山雪窖、蛇虎糞穢,慘毒萬狀,目所不忍見,耳所不忍聞。是必索元禮、來俊臣之徒,性與人殊者,始能勝其任。吾不意天帝所任治獄之吏,乃如唐之武后也!且陽世之刑,止有笞杖徒流絞斬,已不勝其紛紜上下,若地獄言而信,則故鬼新鬼,大亂於冥冥之中矣。陽世之愛惡攻取方謝,而冥地之機械變詐復生,夫子所謂鬲如睪如而願息者,殆有甚焉。或曰:「地獄之慘形,所以禁陽世之為非者也。上帝設此末命,使亂臣賊子知:得容於陽世者,終不容於陰府。以補名教之所不及,不亦可乎?」余曰:不然。大奸大惡,非可以刑懼者也。地獄之說相傳已久,而亂臣賊子未嘗不接跡於世,徒使虔婆頂老凜其纖介之惡,而又以奉佛消之,於世又何益乎?夫人之為惡,陰也,刑獄之事亦陰也,以陰止陰,則沍結而不可解,唯陽和之氣足以化之。天上地下,無一非生氣之充滿。使有陰慘之象滯於一隅,則天地不能合德矣。故知地獄為佛氏之私言,非大道之通論也。然則大奸大惡,將何所懲創乎?曰:苟其人之行事載之於史、傳之於後,使千載而下,人人慾加刃其頸,賤之為禽獸,是亦足矣。孟氏所謂「亂臣賊子懼」,不須以地獄蛇足於其後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