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kip to the content.
:page_with_curl: 目錄

朱執信:《耶穌是甚麼東西》

朱執信(1885 – 1920),中國近代革命家,理論家。原名大符,字執信,是孫中山的文膽,參與多次推翻滿清的革命,曾協助孫中山撰寫《建國方略》。朱執信是1922年3月「反基督教大同盟」成立以前,反教言論最為激烈的一位,《耶穌是甚麼東西》這篇文章,在1920年代的反基督教運動中極受重視,曾一再被引錄、重印。

朱執信在《耶穌是甚麼東西》一書中,從五方面來討論耶穌是一個怎樣的人,包括歷史和聖經的角度、新教的歷史、新理想主義者和托爾斯泰的立場。根據朱執信從聖經以外的歷史記載,耶穌只不過是馬利亞和當時一個羅馬軍官的私生子,他和一些跟隨他的人從事反抗祭司和政府的活動。論到聖經中的耶穌,朱執信分別引述十個童女的天國比喻和耶穌咒詛無花果樹的事,來說明耶穌的人格是自私自利、喜歡復仇,基督教排他狂謬的性質其實違反愛人如己的精神。再加上,從教會歷史的事蹟,更可證實耶穌為「口是心非、偏狹利己、善怒好復仇的一個偶像」。


一、歷史的耶穌

歷史的耶穌,是由現在所傳的聖經以外,可信的記載,和想像得來的事實裏頭表現出來的。這個耶穌不過是一個私生子,反抗當時的祭司,被人拿去殺了的一個人。其屬性很簡單,人格也不一定是卓越的。如果單是一個耶穌死了,恐怕還比不上宋子賢、唐賽兒、徐鴻儒、團匪的大師兄,湖北的九龍大王。左右不過是三十幾歲一個少年,哄動幾個人,在村鄉裏烏亂一場罷了。所以如果單講歷史的耶穌,我們用不著多費氣力。

聖經裏頭的清淨受胎,是第一個人不相信的東西,所有非耶教的書筒,都在那裏證明基督是私生子。按他聖經所講:耶穌是由一個女孩子,許配了人,還沒有嫁,就懷起天胎生出來的。因為有天使告訴那女子的丈夫,所以娶了回來的時候,早已大肚皮了,他還不敢責備她。然而照海凱爾《宇宙之謎》所引證,就明明是羅馬當時的一個軍官,跑到猶太,愛上了耶穌母親瑪利,同她如此如此,這般那般,肚子就大起來了。(如此的記載很多,這《宇宙之謎》 是馬君武博士已經譯出的,所以我引他。)想像那個時候的猶太,就差不多是現在的廣東,羅馬的軍官,就差不多新濟軍舊濟軍的連排長。他要你被征服地的女人多生幾個外江仔,你這未婚夫,那裏敢說一句話。就算養了下來,萬一驚風鎖喉,三朝兩日死了,還要防著外江人來要兒子呢。所以耶穌的父親,就把耶穌保護養成,是一件很在情理中的事。(馬可傳那撒列人叫耶穌做瑪利的兒子,很有意思)。

耶穌養大以後,他在本地不能得人信服,所以就到別的地方走江湖。他受洗於高僧約翰,同受誘惑的傳說,大概是他遊方的靠山,衣食的飯盌。那個時候,猶太已在羅馬的征服底下,那些祭司就幫助羅馬官吏,狼狽為奸,來保全他的衣食,所以人民自然不滿足的。耶穌就投著人民的意思,去倡反對,所以耶穌當時所說,是反抗權力的教理,是無可疑的。至於怎麼樣說法,是不可考了。

耶穌的弟子十二個,差不多是一對一對來的,這個也是人最難相信的記載。據幸德秋水的議論(《基督抹殺論》)就說,向來所有宗教教祖。大概都有十二大弟子的,還是相傳的衣鉢。因為想上應天的十二宮(十二宮小亞細亞那邊自古有的),所以教祖不能沒有十二個大弟子。我想就是中國的無稽小說也有這麼一個習慣,試看封神傳的十二大弟子,一下子湊不來,就要連佛教的普賢文殊都借來充數,總非湊夠十二人不可。想來這同一天分做十二個辰時之類,都是自然模倣做來的。耶穌當時決不是沒有門徒,但是這十二使徒就完全是一個擬制無疑的。

耶穌已經跑到耶路撒冷同祭司公然作對,自然會被人陷害,弄到死刑,還是當然的順序。耶穌並不是祕密行動,自然手到拿來,征服者對於被征服者裏頭有意反抗的人殺幾個,真是平常的事。就是冤枉,就是人民的反對,也不放在心裏。至於講猶大賣耶穌的話,大概也是假設;因為向來傳說英雄的失敗,沒有不歸罪於內奸的,試看中國的小說,千篇一律,都是如此。就是三點會唱戲,也有斬七一齣。因為在祕密結社,最怕內奸;所以造出這種謠言,就是託往事以警戒將來的意思。基督教的猶大賣基督,也是如此。

耶穌死在十字架上頭,相傳都是古代常有的刑具;幸德秋水卻說是生殖器崇拜的結果。他所舉的例很多,結論就是大概原始民族沒有不崇拜生殖器的,十字架就是男性生殖器的變形。但是這個推定,還不能作為十分真確。然而確與不確,都沒有緊要,橫豎歷史的耶穌,在宗教家已經相信的。

從上頭所講,可以曉得耶穌自身沒有多大的力量。

二、聖經中之耶穌

基督教新約中所謂最可靠者,就是共觀福音書:馬太、馬可、路加三種。這三種福音書,據贊成宗教一邊的人說,就是紀元一百年以內編的;照反對的人說,就是紀元二百年光景才有的。但是無論那一個時代有這福音書,總和現在不同。何以呢?因為古代的福音書,只有抄本,不完不全的;那些僧侶,佔住一個教堂,就隨意可以增刪經典。所以當時每有一件事要做,僧侶總有一條聖經可以做護符;卻是這一個寺院出來的,那個寺院就不承認。等到熱心的皇帝看不過眼了,就召集各院的僧侶,開一個會議,把所有的聖經一部一部,一條一條,用多數來決定他的真偽,這已經是可笑極的了。卻是這種會議,正是僧侶賺錢的機會。為甚麼呢?當時成為問題的聖經,一定是和某富貴人家有利害關係的;所以也有人想某條通過,也有想某條不通過的,就用錢來買票了。現在責備議員賣票,他們一定說歐美有前例。如果責備這前例,他們飲水思源,也一定會感激當時議決聖經的僧侶,替他開這條路!當時買票的結果,自然成功的得意,失敗的不平,沒有通電督軍,也有嘴可以相罵;沒有墨匣打人,也有拳頭可以奉敬。所以聖經的會議,大抵都是鬧到不得開交,然後皇帝派兵,吆喝著趕散了完事。那所議決的就遵行了。過得幾年,別派有了好機會,又可以再開會,再賣,再打,再解散。四五世紀的時候,這事是很平常的。

我們讀中國歷史,看見漢朝的人講纖緯,個個都曉得做假的;卻是一面自己做假,一面信所見是真,都覺得這個心理最難解的。後來看了歐洲的聖經前例,就覺得無獨有偶。如果曉得纖緯是完全不可信的,就可以曉得這種福音書的價值。但是我們不能說他假造就不理他;因為能夠在社會上生影響的,不是歷史的耶穌,卻是聖經上的耶穌。

聖經上的耶穌是講平等的,講博愛的,有許多愛人如己、索袴與衣的話頭,並且這山上垂訓的幾條,確是很有價值的。但是當時的基督教會,實在是自私自利的,偏狹善怒的,復讎的,把基督教的真正好處都滅失了。(上頭所講的好處,也是自古相傳的訓戒,與基督教無關。)所以他只管板著臉孔講道德,他的排他狂謬的性質,不知不覺就流露出來,舉他兩個例來講:一個是馬太傳第二十五章裏頭的比喻。他說:

那個時候,天國就如十個童女帶燈去接新郎的一樣。十個人裏頭,五個蠢的,五個聰明的。蠢的帶燈不帶油,聰明的就另外挽一瓶油。新郎來得晚,個個都睡了,到了半夜,聽見城說:「新郎到了!快接快接!」他們就起牀弄他們的燈;蠢的告訴聰明的:「分點油給我罷,我們燈快要息了。」聰明的答他說:「我們同你們分,萬一不夠呢!你們去找賣油的買罷。五個人去了,新郎就來,有準備的就接他一同去吃梅酌去了。門就關起來了。剩下的幾個童女來的時候,拚命叫門,說「主人啊!主人啊!替我開門啊!」他就答說:「實在告訴你,我並不認得你。」所以要記著,你是不曉得那個時候那點鐘的!

他這教訓本來是教人要時時準備,卻是無心之中露出馬腳,把他這個自私自利到不堪的地位的五個人都算做入天國的人。可以見得其他所說,都是口不對心的話,要是我們憑空想像一個能夠入天國的人,大概決不會聯想到這種卑劣的行徑去的。向來做一件事情,到了人家為難的時候,只拿萬一分不夠的話來推擋,這種道德,到是中國人所想像的好人所沒有。只拿著小說上死權的夸夫羊角衷拉伯桃來向他比一比就夠了。同是不能兩全的事情,中國的傳說,就剛剛在他的一個反面,犧牲自己成全朋友,這種無形流露,真可以把他所謂愛人如己的底卸出來了。

還有一個記載,在馬可傳的第十一章。(馬太傳也有)

「……到早上,他們由別丹尼走出來。他(耶穌)餓了,遠遠看見有顆無花果樹帶著樹葉,他走前去,以為碰巧可以在那裏找得一點。等到走到前面,就曉得只有樹葉,沒有別的了,因為那個時候不是無花果的季節。他於是乎向著樹說:『以後永遠再沒有人吃你的果了!』他們弟子都聽見的。……每天晚上,他都出城。早上他們經過,這無花果樹已經從根起通枯了去了。……。」

你沒有方法學聊齋的偷桃,倒亂四時的工夫,反轉恨這個樹沒有東西給你吃,就要以後沒有人能夠吃得著無花果。這個同西遊記大鬧五莊觀的孫行者比起來,就遠不如了。究竟為甚麼你想吃就要有東西給你吃,你這個權利從那裏來的呢?照耶穌替他摘別人田上的禾的弟子辯護,那種說話(馬可二章)就說大闢的從者,也可以在必要和餓的時候吃神吃的東西。可見人餓了就有吃東西的權利,是他承認的。但是憤怒起來,就想叫以後的人沒有這顆樹的果子吃,來報自己多走幾步空歡喜一場的讎。這種利己殘賊荒謬的人格,真是虧他寫得出!

自利同復讎,這兩種傾向,是基督教會自來有的。前頭兩個,不過是在聖經上學一點例。其實歐洲千多年舊教的歷史,早已證明他的了。

基督教在耶路撒冷一個偏僻殘敗地方尚且行不通,偏要在羅馬當時文化哲學的中心來傳布,就是我們反對宗教的人,也不能不尊崇這保羅的勇氣。然而要在這種地方講話,當然是要採納羅馬當年新柏拉圖派的學說,來做他的基礎。(從前我看過一卷課卷,他把姚姬傳的李斯論直抄下來當做自己文章,保羅比這個人還客氣一點,把姓名、地點、配景都換了)。所以聖經裏頭的道德人生觀各方面儘有很好的,不過是都是門面上的話(倭鏗的大思想家之人生觀講這個脈絡很詳細)。他自己是對於排他復讎的興味很濃的。況有了外頭的迫害,自然仇視教外之心日日增加,漸漸弄到各派之中都有衝突了。這時候,本來已經有偏狹利己的趨向,加上復讎的心,一旦得志,縱不學宋公明的血染潯陽江口來報冤仇,也要左刀右經的逼人入教,當時羅馬異教徒所用來處置基督教徒的毒刑,就一件件歸基督教受持永遠奉行了。當時的教會堂,就做了法王爭奪的地方,有一回因為爭教王的緣故,弄到教堂上躺了一百三十七個死屍。因為教務會議爭論的緣故,就弄到在會場殺人,並且把屍體來凌遲。非洲方面,因為宗派的爭議,至於有屠殺二十萬人的命令。又於一個時候,兩個宗派因為爭論「耶穌在十字架上頭的時候是人是神」一個問題,鬧到不得開交,後來兩下調和了,想做一個紀念,就大家合力去殺一回異教徒。這都是四五世紀裏頭,基督教初盛的時候(君士坦丁帝是一百十三年改祭的)做出來的事情。後頭撲滅異教徒的各種殘忍、手段,更講不勝講了。總之基督教的對付異派異教的人,根本上是復讎排他的宗旨,斷不能專罵以後的教會變本加厲(此段通據哥韓的〈基督教與文明〉的日本人譯本)。

三、新教徒的耶穌

路德改革宗教的時候,確是有一種勇氣的人,但是到後來便頹唐下來,沒有精神了。新教摘發舊教徒酷虐的刑罰,固然不錯;但是新教徒對付舊教徒,何嘗不用這種方法?並且在新教興起以後,女魔的迷信才高起來,拿著無辜的婦女,用口不忍言的方法弄死她(法國有名的貞德也在這個題目底下死的)。新教舊教,一樣的用這種手段,可見新教的偏隘復讎殘虐的性質,與從前沒有差別。就是同時反對舊教的加溫一派,路德方面也不容他。這個也是基督教始終一貫的精神!所以費拉說,「在君士但丁帝治下所得之基督教勝利,不過是從世界中把自古相傳的頂好的博愛精神全然滅了,另外拿一種極偏愛的、執拗的、不寬容的精神來替代他。這種精神,到近代才緩和一點。」這個說話,不正應用於舊教,就應用於新教也可以的。但是這種精神,也不是基督教的創作。猶太舊來的教,本來已經有這個精神;羅馬的兇淫,要促進這個趨向。然而當基督教沒有獨霸歐洲,還有許多異教是很寬容的。到基督教統一以後,異教的人,降的降,不降就殺,才把這種精神統一了。他自己拿著殘酷妒忌偏狹報讎的內容,披上博愛的外套,千多年來總沒有改變,決不是偶然的事情。

舊教的法律,凡有奴隸告主人的,除了犯大逆罪以外,通不要審問,把這個奴隸先拿來用火活燒了再講。後來路德改革的時候,碰著人民起來反抗他的王公,那些王公信了新教,路德就告訴他說:「這等蠢人,是不曉得身分的。」那些王公也就放手殘殺人民了。可見新教舊教裏頭,自由平等都是好看的話;做奴隸就該燒死,做人民就該殺,有甚麼道德可以講的呢?

所以新教裏的耶穌,也同舊教裏的一樣,是自利的殘忍的復讎的一件東西。那歐洲的野心家,對於我們東方非基督教民族,完全不認我們的人格,是從基督教固有的屬性來的。我們拿著自由平等博愛和他講,真是無聊!

四、新理想主義哲學者的耶穌

海凱爾等一派出發,基督教已經是西墮餘日,到了近黃昏的時候了。然而還有兩派人擁護他,第一派就是新理想主義者,要利用他來做手段。我想中國從前講修仙的,要把自己的實魂放進別人的軀殼裏,利用他的體魂,叫做奪舍。如果再去投胎的,就叫做借胎。照新理想主義的人說:「替宗教打仗想回復宗教的勢力的人,同時要替再生的宗教奮鬬,替那種有說動的、進步的形態、很寬闢自由偉大的新基督教健鬬。」(倭鏗的宗教哲學主要問題)照這樣說,新理想主義的人,是想叫基督教借胎的。不過實在去研究一點,就知道他並不真要基督教另去投胎,實在只是把新理想主義的靈魂放在基督教的軀殼裏頭,借他一點光,好來傳播,完全是奪舍的辦法。他所講的基督教,就完全是一種精神生活鬬爭的一個保證(同書第四章二節)。他所認的耶穌,就是全然自立自尊和世界戰爭能打勝仗,同時又有心靈內界生活的存在支持著他,所以又不至於自誇傲慢的一個人。所以教會從前所講的耶穌,被人攻擊到身無完膚的,到了倭鏗手裏頭,就變了活潑自由俯仰無愧的人格了,不是倭鏗解圍的本領高,實在是倭鏗奪舍手段妙。到了後來宗教家只管歡迎倭鏗,總是覺得他所講的心靈的生命和基督教的神,中間實在有分別,不能滿足,卻又不敢攻擊他,還真是一件苦事。東方現在還沒有人介紹倭鏗的學說,自然倭鏗的耶穌是甚麼東西,一時間沒有理會。但是不久這種學說一定會來到中國的,如果曉得奪胎的巧法子,就不會給他瞞過了。

五、託爾斯泰的耶穌

第二個擁護耶穌和基督教,是託爾斯泰。託爾斯泰做了三十五年的虛無主義者(他自家所講的話)忽然間又講起耶穌,講起基督教來,所以在反對宗教的人,覺得很詫異的。然而一看他的著書,就曉得他這擁護基督教,擁護耶穌,不但比不上柳仲體的勤王,鬻拳的兵諜,就是奪舍的手段,他也嫌太過小心。他簡直否認了現代的聖經,卻把他自己的主張叫耶穌來承認了,然後挾耶穌以令教徒。恐怕袁世凱的強姦民意,也沒有託爾斯泰這般辣手。

託爾斯泰所認的耶穌,只有山上垂訓裏頭,把摩西的五誡來更變解釋的幾句。而且還幾句,也不是一概承認的,通是金聖歎改西廂的辦法,說不通的就是俗本錯了。

總而言之,耶穌的主張完全是他的無抵抗主義;所有奇蹟,都是寓言;所有永遠生命字樣,都不是講個人的生命;故託爾斯泰的耶穌,不過是一個無抵抗主義的工具。如果憑空聽說託爾斯泰是崇拜耶穌,信基督教的,不研究他的內容,就大錯了。

六、結論

照上頭所講,歷史的耶穌,是無足輕重的;新理想主義的耶穌和託爾斯泰的耶穌,都是一時利用的;所以我們議論的歸結點,當然是在聖經裏頭新舊教徒所講的耶穌人格來下論斷。我們很抱歉,是不能不下一個結論說:

耶穌是口是心非、偏狹、利己、善怒、好復讎的一個偶像。

(原載於1919年12月25日《民國日報》〈耶穌號〉)